散文丨杨远新:篦牛-焦点日报
来源:红网     时间:2023-03-06 15:06:50

长满红花草的绿肥田翻耕后,插上早稻就能丰收(作者供图)

篦牛

文/杨远新


(资料图片)

那年洞庭三月末的日子里,表叔出面,找到担任生产队长的我父亲杨先德,表兄表弟俩协商,将我负责饲养的青毛牯,从沧浪水下游的老渡口生产队,借调到沧浪水中游的麓角坪。

在那里,青毛牯背负一张铁头犁,连续三天起早睡晚,翻耕十几亩种满红花草的水田,西洞庭湖一带俗称为绿肥田,确保表叔所在的生产队不误农时、不误季节地抢插完成上面规定的260亩早稻。

表叔将青毛牯归还回来时,他什么都没说,笑了笑掉头就走了。我接过青毛牯,心疼地抚摸他红肿的肩膀,第一个举动便是牵他上湖滩啃草。出乎意料的是,他却不像以往那样埋下头,张开嘴,一门心思地填饱肚子,而是无心啃草,时不时找杨柳树擦痒,擦了肚子,又擦屁股,再擦脖子,再擦四肢,身上的每一处恨不得全部擦到。这引起了我的注意,经一番仔细观察,我发现他浑身染上了跳蚤。

我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后悔当初表叔来借牛时,依了父亲的安排,为了我不落下三天课程,没有去陪护青毛牯。没想到那三天里,表叔会把青毛牯与他队上的一头老母牛圈在同一间牛栏屋里,结果被传染上了跳蚤。此刻,哪怕我悔得心痛肝痛,也无济于事,要紧的是想方设法消灭青毛牯身上带回来的跳蚤,彻底解除他的痛苦。

我想起父亲根治危害水稻的大敌稻飞虱,用的是六六粉,收到很好的效果。洞庭湖一带就连夏夜乘凉,家家户户都会在禾场上点燃一支六六粉蚊香,驱走各种吸血的蚊虫。于是,我找到队上的保管员王子成伯伯,向他讲明了用途,请求给我一碗六六粉。王子成伯伯二话没说,满足了我的要求。

我用一把棕刷,沾上六六粉,小心翼翼地往青毛牯身上涂擦,从牛头涂擦到牛尾,不留一丝缝隙。虽然气味刺鼻难闻,但看到青毛牯一动不动,接受我的治疗,显得很舒服的样子,我不仅不觉得难受,还暗暗感到高兴。

可过了一夜,第二天一早,我把青毛牯牵到湖滩上啃草,他依然找到杨柳树不停地擦痒,流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。

我爱怜地抚摸青毛牯,轻轻拨开他身上的一根根细毛,仔细寻找,捉出一只只胀得像红豆一样的跳蚤,用大指和食指狠狠一掐,两指间沾的都是血。我感到很心疼。我必须想出好的办法,消灭青毛牯身上的跳蚤,为他解除痛苦。

我想起奶奶用一把金黄色的篦子给自己篦头的情景。我曾经问她为什么不是梳头而是篦头。她回答说:几天不篦头就痒,怕是头发里长了跳蚤。用篦子篦头,如果真有跳蚤,就能从头发里篦出来,头就不痒了。

想到这里,我立即牵了青毛牯回家。趁奶奶不注意,我悄悄地溜进她的睡房,拿了她梳状篮里的篦子,放进裤子口袋里,装得若无其事的走进牛栏屋。

我一手扶了青毛牯的背脊,一手握了篦子,顺着他身上皮毛的走势,一篦一篦地,从上往下篦,这样即篦下了肉眼很难发现的跳蚤,又起到了止痒的作用。

青毛牯庞大的身躯卧在地上,一动也不动,任凭我手中的篦子在他身上滑动。我看他那样子,似乎感到很舒服,很惬意,连他那根特别喜欢甩动的尾巴也安静地卷成一圈。

我打算赶快篦完青毛牯的身子后,悄悄把篦子放回原处,以免被奶奶发现了不高兴,甚至会责怪我。尽管她从来没有责怪过我,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事,她连重话话儿都不曾说我一句。但我用她篦头的篦子,给青毛牯篦身子,毕竟有点不合适。篦子对奶奶来说实在太重要了。她哪怕再忙,每天总会挤出一餐饭的时间,往固定在门前阶檐上的那把柳木靠背椅子上一坐,肩膀上搭块黑披肩,用篦子有节奏的篦头。事先她准备有一脸盆热水,放在柳木椅子旁,她朝头上篦一阵,便把篦子放进热水里浸一浸。这般循环往复,她那满头的乌发被篦得整齐光亮,看上去年轻了许多。

我想,给青毛牯篦身子,也是不是要在旁边摆上一脸盆热水,时不时往热水里浸一下篦子,再接着篦,青毛牯会感到更加舒服些呢?

我正想得入神,突然感到小腿肚有股热气抚摸。我则头一看,是一脸盆热水。我一下愣住了。我本不想让奶奶看到我用她心爱的篦子,给青毛牯篦身子,实际上她早已看到了,还不声不响地给打来了一盆热水,以便我浸篦子。

我恨不得一步奔进厨房,抱住奶奶连声说感谢。可我提不起双腿,早已被奶奶的行动感动得发软了。我也不知对奶奶说什么好。我就对青毛牯说:“你看奶奶多么心疼你,你要快点对奶奶说声难为您哒(即谢谢的意思)!”

真没有想到,青毛牯竟然听懂了我的话,他张嘴对着厨房里,发出“哞哞”的叫声。

这时奶奶出现在厨房门口,手里握根窝笋,连连摘下绿叶,眼睛望着我和青毛牯,脸上满是微笑,她嘴里说:“俺四婆喂的青毛牯,就像你人一样聪明!”

四婆是奶奶给我取的小名,她相信迷信,男孩女养,便于成人。我从小到大,她始终这样叫我,一直到1988年4月她离开人世,从无改变。

有了奶奶的支持,我更加投入地给青毛牯篦跳蚤。篦几下,我就把篦子伸进脸盆里浸一浸,不停地重复同一个动作,时间长了,汗流浃背,也丝豪不觉得累。

突然,我听见奶奶呼唤我的声音,我从牛栏屋里往外望,只见奶奶在禾场东头的热水凼旁边,摆上了一只脚盆,正将手中的一桶水,倒进脚盆里。奶奶朝我招了招手说:“四婆你把青毛牯牵过来,索性帮他洗个热水澡,洗掉那些跳蚤,他就不得痒哒。”

我内心分外感动,差点掉下眼泪,我拍了拍青毛牯,说:“你看奶奶对你好心疼啊!”青毛牯懂事地“哞哞”两声给予我回应。我一手牵了青毛牯,一手端了脸盆,跨出牛栏屋,朝奶奶走近。

我命令青毛牯在禾场上躺下,并对他说:“给你洗个热水澡,把你身上的跳蚤全部洗掉。你不要乱动,要听奶奶的话。”

青毛牯简直是个精灵,十分通人性,乖乖地朝我眨了眨眼睛,躺在地上一动不动。

于是,我和奶奶既分工,又配合,她用脸盆从脚盆里舀起半盆水,淋到牛背上,热水流到哪里,我手中的篦子就跟进到哪里。眼看一脚盆热水用完了,奶奶又提着空桶,迈动一双小脚,走进厨房,从灶上那只很大的斗朝锅里舀出一桶热水,又提了过来,倒进脚盆里。

奶奶总共烧了三大锅热水,给青毛牯通身洗了个遍,再也找不出一个跳蚤了,她和我才停下了手。

青毛牯身上的跳蚤被洗净了,夜晚睡在牛窝里,他不再不停地翻身,不再连连地在稻草上摩擦,始终显得很安静。白日他下湖滩啃草,再也不找杨树摩擦身子了。总之,青毛牯很快回到了往日的正常生活。我内心既高兴,又感激,高兴的是青毛牯不再有痛苦,感激的是奶奶帮助青毛牯消除了痛苦。此后的日子里,无论是谁来向我父亲借调青毛牯,不管路程多远,我甘愿牺牲上课时间,也要从头至尾陪护好青毛牯,不让他那痛苦的一幕重现。牛是农家宝。爱护好青毛牯是我这个看牛伢儿的天职。

也因为有了这次经历,我才真正明白,这种密齿梳,亦称篦栉、篦子、篦梳,是一种篦污去痒的工具。相传制篦的祖师爷,是春秋时期的陈七子,他因罪入狱。不料在狱中,他头上生了跳蚤。他便将对他用刑时的竹板,制作成篦子,用来清除头上的发垢和跳蚤。到了明代,对理发师傅的称呼为“篦头师傅”。再到后来,篦子也可当作发饰插于发髻上。

我每当看见奶奶把篦子插在发髻上时,就会笑着夸赞她特别的漂亮好看。奶奶则会发出浅浅的笑声。

杨远新,湖南汉寿县人,一级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出版有18卷本880万字《杨远新文集》(湖南人民出版社),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春柳湖》(全四部)《红颜贪官》《惊天牛案》,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、公安部金盾文学奖、湖南首届文艺创作奖、湖南首届儿童文学奖等。散文《我的祖母》被编入大学教材。

关键词: 一动不动 从头至尾